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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明知道说陈年往事真的很没意思，但是陈年的往事值得说一说，如果此时的您手里这杯茶还会烫嘴，先搁在茶桌上凉它一小会儿，咱们先说一小会儿陈年吧。
陈年原名王玮，和雷军是同龄好友。笨鸟和雷军没有交集，没用过任何小米产品，但是陈年创办了《书评周刊》，笨鸟订阅过好几年。陈年后来创办了凡客这个品牌，笨鸟没穿过，但是笨鸟书社的一位老同事“报亭忧伤哥”考贵同志在年被媒体报道蹿红之后买了一件凡客穿了一段时间。穿凡客的考贵说过一些关于陈年的“坏话”，笨鸟替陈年做了辩解，表示陈年处于那样的位置说出那样的言辞完全可以理解。那一年凡客的销售额是20亿。
陈年年上《恶毒梁欢秀》节目，谈及当他接到穆旦的儿子的电子邮件表示同意授权将穆旦的文字印在凡客上时，他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发抖。梁欢随口做了一个“生动但有毒”的比喻：这就好像我们看到周杰伦了。
陈年听到这话顿了一下，甩出语惊四座的一段话：“穆旦应该甩周杰伦几十万条街吧，我觉得年后，大家可能都还记得穆旦，周杰伦肯定就是垃圾了，所以这个比喻不对吧。”
陈年往事说周杰伦是垃圾，方文山首先不高兴了，微博发文要陈年道歉，周杰伦的粉丝们也纷纷站了起来发起了声讨的声浪，陈年被迫关了自己的评论区。
评论区外的我们现在可以先摸摸茶杯凉没凉，再摸摸自己的脑门：“穆旦是谁？”
别说我们，就连穆旦的子女在穆旦去世多年后仍不知道穆旦是谁？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叫查良铮，从事翻译工作，是反革命。
查良铮年4月5日出生在天津，祖籍浙江海宁，16岁那年的查良铮将“查”姓进行拆分，将上半部分取谐音为“穆”，由此开始将“穆旦”作为笔名，寄寓“破晓”之意。穆旦在《南开高中学生》秋季合期的杂志中，第一次使用笔名“穆旦”，发表了散文《梦》。在这篇散文中，穆旦借谈梦来谈人生，他认为人的一生有着无穷无尽的“波折”，而人生的“乐趣”就在于这些“波折”，顺着这些波折走下去，“才能领略到人生的乐趣”。穆旦的人生是一场充满波折的铁人三项赛。
16岁的穆旦“破晓”了年穆旦从南开中学毕业考入清华大学地质系，半年后改读外文系。年2月，长沙临时大学再迁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穆旦是“湘黔滇旅行团”成员之一。里路程，大三学生穆旦带着一本小型的英汉字典上路，一旦记住了某页的内容就把这页撕下来。68天后，到达昆明时，字典已经化为乌有。这是穆旦参加的铁人三项赛的第一项。
谁是撕字典的？站出来给大家表演一下陈年18岁那年，确切地说应该是小王18岁那年，他喜欢的女生要嫁人了，他跑到县城买了一本《九叶集》，他读到了《赞美》这首诗，终于遇到了真正值得自己喜欢的人——诗人穆旦。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穆旦在年12月写完这首《赞美》两个月后，就投笔从戎了。年2月，他以西南联大助教的身份加入了杜聿明任第五军军长的中国赴缅抗日远征军，担任了罗又伦将军的中校翻译官。
等待才华横溢的中校翻译官的不是热血浴战后的胜利与辉煌，而是一场因战区指挥官指挥失误导致的长达公里的败退大撤离，途经长达多公里的胡康河谷。“胡康”当地缅语是“魔鬼居住的地方”的意思，又名野人山。关于这段撤退的历史报道，不宜在联大皆茶馆里展开叙述，因为实在太惨，沿途都是白骨累累。身患疟疾的穆旦凭借杜聿明给他的一片药丸，因着上天对诗人才华横溢的怜惜与眷顾，竟然奇迹般地赢下了他一生铁人三项的第二项——从死亡的幽谷里走了出来。
中校翻译官穆旦三年后，穆旦写下了一篇传世经典《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诗中有这样的描绘：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祭歌：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尽管陈年已经把穆旦野人山这段经历和这首诗刻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但若真把这样的诗句印在凡客T恤上，想大面积积压库存恐怕易如反掌吧。
陈年在清华图书馆北馆为穆旦做策展欢迎你来买，把血肉脱尽作为战争的幸存者，穆旦似乎不太愿意向人提起这段经历，关于远征军，在他留下的文字里，只有寥寥数行。上世纪50年代，穆旦在挨批写交代材料《历史思想自传》中写道：“至同年（年）5月，作战失败，退入野人山大森林中，又逢雨季，山洪暴发；在森林中步行四月余始抵印度，曾有一次七八日未食，又一次五日未食，死人很多。”
穆旦在《历史思想自传》中自白入伍“动机”：“校中教英文无成绩，感觉不宜教书；想作诗人，学校生活太沉寂，没有刺激，不如去军队体验生活；想抗日。于是我便和反动军队结了缘。”
参加“反动军队”的这段经历确实没有什么好“吹嘘”的，新中国成立后，它已经完全成了穆旦做“伪军官”的历史包袱和反革命罪证。如果这段历史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包扔进垃圾堆里，能甩十万条街那么远，穆旦绝不会吝啬留下一条街的臂力，但是到了夜晚，他极有可能又会悄悄地从垃圾堆里把它们捡回来存放在秘密之地，因为即使是“最革命”的革命者也不见得能梦见胡康河谷的白骨，于穆旦那则是拿命换来的“森林之魅”。
四十年代初期，闻一多编选《现代诗钞》时，选入了穆旦诗作十一首，数量之多仅次于徐志摩一首。年初，方宇晨的英译《中国现代诗选》在伦敦出版，其中就选译了穆旦诗九首。尽管在四十年代就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青年诗人，但是四十年代也恰恰是穆旦最颠沛流离的时期。年8月穆旦终于攒够钱去芝加哥大学自费留学了，他要攻读英美文学兼修俄罗斯文学。同年的12月他和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学位的女朋友周与良结婚了。
一对良人穆旦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应该就是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穆旦夫妇与扬州人巫宁坤合租一套公寓，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时候杨政宁、李政道也都在芝加哥大学留学，他们成立了“研究中国问题小组”。面对中国的变化，巫宁坤和穆旦主张尽快回国，穆旦经常因发言壮怀激烈，每每被怀疑是共产党。穆旦在芝加哥大学选修了俄语，他认为这是新中国所需要的，他的俄语成绩甚至好过英语，不做布尔什维克实在有点屈才了。
年1月，穆旦和周与良从美国结束留学生涯从香港经深圳、广州又到了上海，巴金、萧珊两夫妇专门在国际饭店请他俩吃了饭。萧珊是穆旦在西南联大就认识的老朋友，当初写信劝巫宁坤回国就有萧珊的份，穆旦回国让萧珊特别开心，她十分认同穆旦着手翻译俄罗斯和苏联文学作品的想法，并答应帮他出版。
穆旦回国让先其回国的巫宁坤也是兴奋不已，巫宁坤“怂恿”穆旦到南开大学执教与他为伴。年5月，经批准，穆旦任南开大学外语系副教授，周与良任生物系副教授，巫宁坤和穆旦又做了邻居。好多年后，巫宁坤在他的回忆录《一滴泪》里写道：“良铮爱喝一杯，但从不外量，有时他特意骑车从官钱庄一家老店去买一些酱牛肉之类的酒菜，捎来我家小饮。三杯两盏下肚，放言高论，各抒己见，言无不尽。”这几乎是穆旦在南开大学最后的惬心时光。
回国之后的穆旦把许多精力放到翻译上。穆旦译诗很快，极其投入，平时少言寡语，实际是沉浸其中。“他几乎把每个晚间和节假日都用于翻译工作，从没有夜晚两点以前睡觉。”周与良回忆，“他在物质上无所求，饮食极简单，穿着极朴素，翻译中忘记吃饭，仅吃些花生米之类。”刚回国不久，穆旦就翻译了几部苏联的著作，由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
年，查良铮的族弟查良镛效仿自己的堂哥将“镛”字左右拆分成“金庸”，发表了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从此一拆成名。而这一年的穆旦已经被列为肃反对象，工资被取消了，只发一点生活费。
年5月7日，《人民日报》刊出了穆旦的《九十九家争鸣记》，“穆旦”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同年，《诗刊》第5期刊出了《葬歌》。《人民文学》第7期刊出了“诗七首”，但这些作品很快就遭到了痛批。查良铮从此再也没有使用“穆旦”这个名字了，漫漫黑夜再无“破晓”的可能了，等待他的是“严查”。
年12月，穆旦被天津中级人民法院以”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判处三年劳动改造，穆旦被逐出课堂“接受机关管制”，打扫南开大学图书馆通道及厕所。
周与良是安徽建德周家望族之后，父亲周叔弢是实业家、政治家、收藏家，曾任天津市副市长。周叔弢育有七子三女，皆为人中龙凤。周叔弢的长子周一良，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曾是国学大师陈寅恪的弟子，也曾是“梁效”写作班子的顾问。周一良晚年在《钻石婚杂忆》一书中曾有一页是这样记载他的妹夫查良铮的：
“我们家大多数人对他过去的情况都不够了解，因此他每次到我们家来，当大家（兄弟姐妹十人中有六个党员，两个民主党派）欢聚在父母身边，兴高采烈，高谈阔论时，他常常是向隅而坐，落落寡欢。许多年中，我去天津，记得只上他家去过一次。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对他的态度是非常不公正的，感到非常内疚。”
“向隅而坐，落落寡欢”的穆旦无疑就是不受待见的“归类垃圾”，但是岳父周叔弢遍经人生百态能理解他的境遇，妻子周与良更是对他不离不弃。
年，管制虽被解除但是依然挂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头衔的穆旦开始了一生最大的工作计划——着手翻译英国诗人拜伦的长篇叙事诗《唐璜》，英文原版的《唐璜》正是好友萧珊赠送给穆旦的。
翻译工作进行了三年多的时间，在译稿准备交付出版时，“文革”来敲门了。穆旦刚一开门，外面闯进来的人就把他家的房子给霸占了，而且译稿也差点被毁了。六口之家被迫搬出去挤在一间17平方米的西向小宿舍里，还要硬挤进来一位叫“唐璜”的人，翻译工作始终没有停止，付印出版之事也永远遥遥无期。
唐璜，你也过来与我们合个影吧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在南开大学图书馆上班、依然兼有打扫厕所任务的穆旦，接到校方通知，带着妻子周与良和小女儿查平到第一饭店去见来访的老友、美籍数学家王宪钟。回家路上，查平抱怨爸爸，美国生活那么好，为什么你要回来做“牛鬼蛇神”？
这样的问题，巫宁坤的女儿也曾向他的父亲提出过，上回联大皆茶馆的茶话已经给出了半开玩笑式的回答。穆旦的回答则要严肃了许多：物质不能代表一切，人不能像动物一样活着，总要有人的抱负。中国再穷，也是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去依附他人做二等公民。
这样的回答换到现今，是要给“差评”的，简直毫无诚意。事实上，不知道“穆旦”是谁的四个子女，通过自身努力在出国留学后都选择定居到了美国做了二等公民。做为“一等一”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他们在自己出生的国家里没有找到做一等公民的丝毫尊严。
年1月19日晚上，穆旦骑自行车去给在内蒙古插队的儿子打听招工的消息，在一个没有路灯的地方，他跌到深坑里，摔伤了右腿，经诊断，为“右股骨颈外面骨折”。与四十年代相比，诗人穆旦真的老了，曾经走出死亡幽谷的人掉进了坑，他在铁人三项赛中的自行车项目中严重受挫了。
年身体的意外受挫，却迎来了身心的意外解放。“四人帮”终于倒台了，穆旦拖着一条伤腿，终于又开始背着家人悄悄写诗了，内心里同时又复萌了出版《唐璜》的希望。
穆旦的子女把这一幕写进了《忆父亲》中：“年冬的一天，父亲将写好的一封信装入信封……他不顾天寒风冷，坚持要自己去邮局发信，我们送他出门，看着穿着蓝色旧棉袄旧棉裤，带着一顶破旧棉帽，架着双拐的父亲，消失在阵阵的北风中。”
年那一年，穆旦终于将《唐璜》全部整理、修改、注释完毕，他给出版社写信询问是否能够出版，收到出版社“寄来看看”的回信，“他紧握着那封信，只是反复地说着：他们还是想看看的……”穆旦亲自买来牛皮纸将译稿仔细包好，小心翼翼地寄出。
年12月，穆旦卧病在家。他托北京的朋友去出版社询问才得知，因为译者身份特殊性，《唐璜》不能出版，但编辑还是有意保留的。这让他欣喜，这是他第一次得到译稿的消息，也是他所知道的最后消息。
穆旦关心《唐璜》的命运超过了关心自己的伤腿，他的腿伤仍然糟糕，一年快过去了，骨折处不仅没有痊愈，反而有了新的裂口，需要手术。年1月5日，穆旦在给巫宁坤的信里说：“我的腿也立足于天津治疗，正在设法中。一点小事，可以闹到致命，但愿我这一局尚不致于此。人生多变化，稀里糊涂地过去了，还要再稀里糊涂结束。莎翁说，生活是个坏演员，的确演得很乏味而不精彩。”
一语成谶，年2月25日，在铁人三项赛中右腿受挫需要进行手术的穆旦，在当天下午感到胸疼，经医生抢救有所好转。第二天凌晨，心脏病突发，穆旦去世了。
巫宁坤曾经说过：“《穆旦诗全集》中最动人的是年写的二十七首诗。澎湃的诗情在被迫噤若寒蝉二十年之后，竟又在短促的最后一年中再现辉煌，宛如漫天阴霾之后的晚霞夕照，令人为之目眩，几乎是一个奇迹。”
穆旦去世的两年里，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直到李政道回国，获得国家贵宾级接待的李政道提出要见自己的老朋友周与良。周与良对领导说：“不能见，他（李政道）是国家的贵宾，我们这是什么家庭身份，我们家还有一个‘历史反革命’呢。”有关方面这才通知南开大学给穆旦平反，年8月3日穆旦终于摘去了那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杨苡后来回忆说，见与不见李政道当时周与良很犹豫，是巫宁坤给她出主意让她跟上面说碍于“历史反革命家属”的身份，不好去。这话汇报上去不仅奏了效，还产生了连锁反应。
又隔一年，年7月16日南开大学为穆旦恢复副教授职称，同月，穆旦留存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达7年之久的《唐璜》也终于面世了。年11月27日南开大学在天津市烈士陵园补开了追悼大会。众多花圈中最显眼的，是周叔弢送的。
年，穆旦的骨灰被安放在万安公墓，墓穴中同葬的是一部年出版的《唐璜》。
《唐璜》查良铮译本年10月2日，88岁的周一良给自己78岁的妹妹周与良写了一封信：
“……几十年来，你与穆旦同辛苦、共患难，酸甜苦辣不知尝了多少。对穆旦而言，你是很大的安慰，对你而言也无愧于心。
我进一步想到，人死之后，都不会立刻被人忘记。但是后人记住你多久，就大不一样了。像我这种历史学家，也许三五十年以内，还会有人想到，过此就无人问津了。自认科学家如爱因斯坦等人，他们的发明创造可以在更长的时间内为他们的后学所记忆，为人们所称道。只有文学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才能够千百年为人传诵，可谓真正的不朽。”
自己的作品是否真正不朽，穆旦并不关心，他在年5月创作的《冥想》一诗中道出了自己最真实的内心独白：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落笔至此，笨鸟从联大皆茶馆起身正想要去洗泡在脚盆里的袜子，被一位八零后杰粉拦住了去路：“你又给陈年说好话了，他诽谤周杰伦是垃圾的历史问题还没有处理。”笨鸟无语，取出一本《圣经》在他面前晃了晃：“我与你家杰哥除了信仰之外别无交集。《马太福音》有言：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说杰哥一百年后是垃圾，杰哥必愿意加多一百年。”
世上本无垃圾，只有摆错了位置的财富。
请把财富的位置摆正